筆者任職公立醫院的時候,擔任兒童及青少年精神科病房的監督醫生,工作是確保住院孩子獲得安全見效的治療。由於並非主診醫生,加上院務繁忙,所以我需要訂立一套可行機制,既要符合時間效益,又能評估孩子在住院期間的身心健康狀況。當時的做法之一,就是將病房中的會議室闢作臨時遊戲室,每週一次親自與孩子們進行「遊戲時間」。 儘管原本開設「遊戲時間」的用意很簡單,這些每星期一次與孩子的約會,卻後來成為很多個案治療的關鍵。在這裡,我希望跟讀者分享其中有趣的經歷。 九歲的阿強(化名)患有嚴重過度活躍症,行為具攻擊性,對他人、尤其在課堂上造成嚴重干擾,門診醫生開出多種藥物均未見成效,需要送院治療。阿強在單親家庭長大,媽媽含辛茹苦,愛之深,責之切。除了母親,阿強亦已習慣從小被周遭人視為百厭精。 「遊戲時間」深受小孩歡迎,阿強亦不例外。而他最愛的玩意,就是坐在會議室的辦公椅上「飛凳」! 起初阿強飛得極為好鬥的,讓我既擔心他會不慎弄傷自己,又擔心其噪音滋擾隔壁的護士長! 但我知道他是在挑戰我的底線,這是他給我的信心測試。不久之後,雖然阿強還是很喜歡飛凳,但飛得來是平心靜氣、甚具協調性的,已不再是挑戰行為, 而是他享受的玩意。與此同時,阿強給我們的印象亦漸漸改變,不再輕易發脾氣。我們發現原來他很愛說笑的,大家都愛聽他的笑話,連病房中最為拘謹的孩子也被他逗得笑逐顏開。 十一歲的男孩瑪莉(化名), 呈現性別不安的早期特徵。瑪莉來自一個充滿矛盾的三代家庭,加上本身的性別認同問題,精神長期處於緊張狀態,家人束手無策,情況到了完全失控的地步,需要住院。 一直以來,瑪莉對人對事都戒慎恐惧、步步為營,入院初期對所有病房同事也一樣。有次他對其他小孩冷冷的道:「叫我瑪莉。」意外的是,其他小孩真的見怪不怪,有時還心急起來大嚷:「瑪莉,輪到你啦,別慢吞吞!」「瑪莉! 我真係頂你唔順啦!」過了不久,大家發覺他有點不同了,雖然有時略嫌老氣橫秋,但其實瑪莉是一個心腸軟,有同理心的孩子。 十四歲的阿欣(化名),呈現邊緣人格障礙特徵,於單親家庭長大,與母親的衝突激發自殘行為,需入院接受治療。阿欣幹什麼事都提不起勁,在病房與醫護人員重複著在家與母親的爭鬥,跟醫生和臨床心理學家見面時,也是有一句沒一句。令我訝異的是, 阿欣在「遊戲時間」中,卻是判若兩人。原來,她是一個既聰明又敏感的女孩,雖然不愛說話,但當看見別的孩子神色有異,總會自然地加以援手,亦在有意無意之間,協助我令遊戲節目順利進行。 讀到這裏,大家或會認為這些孩子已逐漸地康復,但現實的情況是,一旦離開了「遊戲時間」,他們又會故態復萌。 不過,藉著「遊戲時間」與孩子建立的關係,帶來了更多深入溝通的機會。我了解到阿強的憤怒,並非如表面看來針對母親,而是感受到母親心中所承受痛苦之反應。瑪莉其實很想與家人修補關係,唯其家庭成員之間的矛盾,總令平時冷靜的他情緒失控。而阿欣則因母親的期望與已經萌芽的自我意識,南轅北撤,而產生極大痛苦。 「遊戲時間」固然輕鬆有效,但與孩子家庭進行的治療工作才是真正的考驗所在。這些家庭工作並非一帆風順,幸而,我與孩子在「遊戲時間」內所建立的信任,大大幫助我們克服重重困難。因此,出院的時候,他們的情況都得到相當的改善。 我時常想像這些孩子現在的發展如何。回想那段日子,家庭工作誠然是整個療程的軸心,可是,如果沒有在「遊戲時間」相處的時光,恐怕孩子們會一直對我們保持隔膜,令治療事倍功半。世事無常,一個人也好,一家人也好,生活難免遇上挑戰,但願他們不要忘記,世界上,總會有大人接納、包容他們,與他們同歡笑,並尊重他們對至親的深厚感情。 最近,一位媽媽帶着一名九歲的男童求診,六歲的妹妹亦跟在一起。男童有明顯的情緒問題,行為衝動,具攻擊性。不過,當我和他們玩遊戲時,兩兄妹大致上態度溫和,表現克制,小妹妹更再三表示對哥哥有絕對信任。原來,每當父母吵架,兄妹倆總是憂心忡忡,生怕父母總有一天會大打出手。我問:「我嘗試幫助他們改善相處,好嗎?」男童眼中閃現希望的目光,同意說:「好啊!」小妹妹也忙不迭說:「好啊!好啊!」我問:「你們不擔心他們在這裡吵起架來嗎?」男童答:「不會,因為有你在, 對嗎?」離開的時候,當兄妹自動自覺收拾玩具,男童說:「下次見。」我答道:「下次見, 這段時間, 請繼續疼錫妹妹。」他堅定地回答:「當然!」 黃纘昇醫生 我時常想像這些孩子現在的發展如何。回想那段日子,家庭工作誠然是整個療程的軸心,可是,如果沒有在「遊戲時間」相處的時光,恐怕孩子們會一直對我們保持隔膜,令治療事倍功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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